凌叔华:海滩上种花
1925年4月30日,徐志摩致信泰戈尔:“女作家凌叔华小姐,你曾给她很恰当的奖誉,认为她比徽因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不免要嘀咕一句:民国才女如云,泰戈尔干嘛独拉凌林二人比较?
一切从凌叔华家的大书房开始。
1924年,春日迟迟,泰戈尔来华访问,北大指派陈西滢和徐志摩负责接待,可忙坏了这一帮青年才俊。时值北平画会刚成立,预备在燕京大学外文系就读的凌叔华家的大书房开会。凌叔华乘机邀请陪同泰戈尔访问的印度画家兰达·波士赴会。雅事难逢,岂容错过?徐志摩撺掇着泰戈尔作不速之客。泰戈尔信步而来,凌叔华忽捧檀香木片上前:“今天是画会,敢问你会画吗?”话一出口,举座失色。谁知,老人微笑落座,即兴画了佛像、莲花,且连连鸣谢。凌叔华以东道主之便,巧取弥足珍贵的画作,文化精英们转惊为喜,对她投以赞许的目光。她想必亦大为得意。
母亲建议:“不如吃茶。”凌叔华醍醐灌顶:招待这一帮艺术家,吃饭,似俗气太重。当百枚新鲜玫瑰花饼和百枚新鲜藤萝花饼与家中小磨磨制的杏仁茶一一摆放客人面前,博来众人喝彩:茶点应节,且契合艺术家的雅趣。
出奇制胜的“攫”画招数,落落大方的言行举止,别具一格的待客之道……凌叔华独秀京都。
这间大书房,一时成为北平文化中心,它以强有力的磁场吸引了徐志摩。
泰戈尔视徐志摩如子,关心其婚事,据说曾亲自出面劝林徽因嫁给徐志摩,未果。关于徐志摩理想的婚恋对象,泰戈尔一定提出建设性意见,他想必会以诗歌般的语言大力褒奖凌叔华。
泰戈尔的评语,在徐志摩的心头泛起几层涟漪?彼时彼刻,他心灵之大屏幕,一定闪现着两位才女的形象,论才论貌,论出身论家学,凌叔华都直逼林徽因。凌叔华还有一优势:善画。她的画,是文人画,小可怡情,大可韬光养性。徐志摩爱美女,更激赏才女。在他眼里,“才”是美女头顶的一束耀眼的光环,非此不能入他的法眼。他有女性性灵启蒙者的自觉,他前曾激发林徽因的诗性,后又逼陆小曼完成小说《皇家饭店》,“逼”出大量不俗的画作……和凌叔华在一起,他也是以诗人的热情欣赏其才智,最大限度地激发其潜能,他慷然地将“中国的曼殊菲尔”的桂冠奖给了凌叔华——英年早逝的女作家恰是徐志摩心中完美女性的形象代言人。不知,林徽因闻知此事,嘴角的微笑是否依然优雅?或许,她听不到,她和梁思成在美国,用纯正的英语谈着恋爱。客观地说,相较凌叔华的越来越成气候的短篇小说,林徽因的诗歌似乎单薄了些:她长于在“太太客厅”与民国诸子百家纵横捭阖,短于纸上铺展文思。
凌叔华
而“生成不配做大屋子的小姐,听着人事就想掩耳朵”的凌叔华,目光忽略了周遭人事,端坐书斋,完成了心灵与书本的接轨,于是,她的文字潋滟如春波,她的画作温情如煦风,她的品性淡雅如白菊。徐志摩所谓“有的是阳光似的笑容与思想”,被他视作最满意的倾诉对象。他对她忘情地抒怀:“说也怪,我的话匣子,对你是开定的了……对你不同,我不怕你,因为你懂得,你懂得因为你目力能穿过字面,这一来我的舌头就享受了真的解放,我有着那一点点小机灵就从心坎里一直灌进血脉,从肺管输到指尖,从指尖笔尖,滴在折纸上就是黑字,顶自然,也顶自由,这真是幸福。”“不想你竟是这样纯粹的慈善心肠,你肯答应常做我的‘通信员’……我一辈子只是想找一个理想的‘通信员’……总之我是最感激不过,最欢喜不过你这样温和的厚意……”
对林徽因,他一再地“求爱”,结果弄得自己很累,弄得别人也很紧张,所以,那样的信,有莲心的苦味。和凌叔华通信,他的心生了翅膀。
因此,在她这厢,他恣睢地“半疯半梦”,任笔头驰骋着情思。而她,都姑且笑纳。
朋友都以为,徐志摩会在凌叔华那里成正果的。但,流水有情,落花无意,徐志摩的心思,如一尾红蜻蜓,轻倩地掠过凌叔华的心河,飞向另一处光影。
徐志摩只是将凌叔华看作不可多得的信友、不关风月的异性朋友。明明,她是上天赐给他的一次机会;明明,泰戈尔数次暗示;明明,老爹以凌叔华为理想的媳妇人选;明明,她似乎有点喜欢他……他却走向陆小曼。陆小曼更美艳?更撩拨他的情思?更能让他有征服的快感?……
1925年,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凌叔华参加新月社聚餐,归途闻徐陆恋情。她反应激烈,指责这是谣言,保证两人“绝无背友背夫的事”。回家,心情难以宁静的她致长信胡适,希望胡帮助徐出国,“早出非难罗网。”“譬如志摩常与我写信,半疯半傻的说笑话自娱,从未有不可示人之语……他自今也只当我是一个容受并了解他的苦闷的一个朋友。他的信不下七八十封,未有半语是社会所想徐某想说的话,我所以觉得他实在太冤了。”
情急中,凌叔华不惜抬出自己,以“处子”之心来度为人妇的陆小曼,直冒书斋小姐的天真与傻气。徐志摩在凌叔华这儿要的是“文友”,在陆小曼那儿要的可是“爱人”,岂可同日而语?
情切如此,只能是爱情使然。
徐志摩“半疯半傻”的话,在凌叔华这儿显然发生了影响力。她的心柳上,萌生了爱情的早芽。
凌叔华为徐志摩设计一叶贺年卡:一个天真未泯的小孩子在海边沙滩上独自玩耍,赤脚穿着草鞋,右手提着一枝花,使劲把它往沙里栽,左手提着一把浇花的水壶,壶里水珠一粒粒往下滴落。孩子不远处是翻动着的大海的波澜。
徐志摩在北师大附中讲演,便以此名为讲题。徐志摩这样理解:“我的朋友是很聪明的,她拿这画意来比我们一群呆子,乐意在白天里做梦的呆子,满心想在海砂里种花的傻子……”凌叔华却说:这幅小小画里的意思还不止此;讽刺不是她的目的。她要他更深一层看。
依我看来,对那位在沙滩种花的无邪少年,凌叔华有着母性悲悯的情怀。无论他做什么,她都是含笑赞许的,包容的。她愿意做那方沙滩,任他在上面种植诗意的鲜花……
可惜,他看不出她隐秘的感情方程式。他俩只有通信缘。
徐志摩偏喜欢那些“有点儿才有点儿美有点儿任性”的女人——在世俗眼里,她们显然不符合“好太太”标准。徐志摩放弃凌叔华,走向陆小曼,走向自己的飞天前奏……
就此错过。
徐陆恋情公开化后,凌叔华和陈西滢走到了一起。当年,伴泰戈尔一道步入那间大书房的青年,一个成为忠实的“通信员”,一个成为忠实的丈夫。
是命运吗。
沈从文致信王际真:“叔华才真是会画的人,她画得不坏。这女人也顶好,据他们说笑话,要太太,只有叔华是完全太太的,不消说,那丈夫是太享福了。”所谓“完全太太”,可能指德能勤绩诸方面综合评比吧。评选人都是林徽因石榴裙下臣、“太太的客厅”常客、当时的文化精英,皆有敏锐的目光及洞察力。此语一出,几成定论。令人感慨的是,“完全太太”评比对象自然囊括文艺圈所有的才女,而林徽因榜上无名。这能不能理解为:他们虽然追捧林,却对其家庭主妇一职保留看法?
为人妇人母后的凌叔华,有“洛伽山美人”之称。她是一枚无花果,花深藏蕊中,人到中年赫然盛开,一扫少女时的纤薄,更见成熟的风韵。很传统,很中国,洋溢着山水画中兰梅的清芬,这样的女人,开花很迟,花期却长。
凌叔华女儿出世后,徐志摩去看她,抱着婴儿久久舍不得放开。他惆怅地写信给陆小曼:“我们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这种福气!”在婴儿的乳香中他是否真切地感到,他亲手丢掉的是难得的“福气”?凌叔华这样的女人是载福的。
替徐志摩憾恨。一次次怅想,如若徐志摩选择了凌叔华,凌叔华想必知他懂他怜他惜他,文坛双杰的佳话会应运而生。
徐志摩说:“朋友是一种奢华。”
幸好还有友情。1925年10月,徐志摩接编《晨报副刊》,第1期,便逼出凌叔华的小说《中秋晚》,副刊篇首广告的图案也是从凌叔华那儿“蹭”来的,尽管不清的跋语,让她蒙受了“剽窃”的不白之冤。但,徐志摩对凌叔华的格外高看由此可见一斑。
徐志摩对陆小曼道:“只有S(指凌叔华)是唯一有益的真朋友。”
正是基于这种信任,徐志摩将载有他感情印迹的“八宝箱”交由凌叔华保管,从而引起一段日记之争:林徽因捍卫自己的康桥隐私,凌叔华力挺将日记交给陆小曼。
1932年,凌叔华致信胡适:“她(指陆小曼)的过去使大家不满的,我觉得不是罪恶,乃是习惯与环境。莲花叶梗上有一层薄刺,方不染污泥,若使梅菊放在泥塘里,包管亦变成泥猪,那些清雅的号,绝不会落到他们头上来。”如此对待陆小曼,志摩地下有知,当感激不尽。
35岁的凌叔华遭遇了小说家伍尔夫的姨侄、小她八岁的朱利安·贝尔。朱利安·贝尔狂热地爱上凌叔华——具有中国风情的文化女性注定会被有艺术天分的外籍男子爱上。
只是,如何爱?
经历与徐志摩那种且将爱情当友情的历练后,她还能飞扬和恣睢吗?
凌叔华笔下,极少泛滥的激情,多有节制,鲁迅认为,凌叔华的小说“大抵很谨慎的,适可而止的描写了旧家庭中的婉顺的女性。即使间有出轨之作,那是为了偶受着文酒之风的吹拂,终于也回复了她的故道了”。
即或有激情,过后,她仍须回到故道。
他,寂寂地死于疆场。
30年代中期,凌叔华停笔,一心临摹宋元古画,感情的褶痕,都藏在山石松竹间吧。